话外都带着刺:
“妹妹近来清减了,可是想家了?唉,这也是没法子的事,既做了人家的妾,就得认命。不过妹妹比旁人强多了,好歹是八百两的身价,说出去也有面子不是?”
嫣红只是静静地听着,不争辩,不反驳。等邢夫人说够了,她淡淡地回一句:“太太说的是。”
那种从容,那种漠然,让邢夫人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。
秋日里,贾府出了件大事——贾赦因为强占古扇,逼死石呆子,被御史参了一本。虽然靠着贾府的关系压了下来,但也闹得灰头土脸。
那几日,贾赦心情极差,在府里见谁骂谁。唯有到嫣红院里,才能得片刻安宁。
嫣红从不问外面的事,只是静静为他沏茶,弹一曲舒缓的曲子。有时贾赦会跟她抱怨官场险恶,人情冷暖。嫣红就静静地听着,偶尔说一句:“老爷保重身体要紧。”
有一次,贾赦喝醉了,拉着她的手说:“你知道我为什么买你吗?不是因为你好,是因为我要争口气。鸳鸯那个贱婢,敢当众给我没脸,我就要找个比她强百倍的。你确实比她强,强太多了......”
他絮絮叨叨地说着,没看见嫣红眼中一闪而过的悲哀。
原来如此。八百两,买的不是她这个人,买的是一口气,一个面子。她再美,再有才情,也不过是别人斗气的工具。
等贾赦睡熟了,嫣红走到院里。秋风萧瑟,满园落叶。她抬头看天,天空阴沉沉的,像要下雨。
那只风筝,不知飞到哪儿去了。也许落在了某处荒郊野岭,也许挂在了某棵树上,也许早就粉身碎骨了。
可至少,它飞走了。
又过了些日子,府里渐渐有了新的谈资——贾琏偷娶尤二姐的事闹开了,王熙凤大闹宁国府;薛蟠又要娶亲了,是个夏家的姑娘;宝玉和黛玉又吵架了,这回是因为个什么金麒麟......
没人再提起嫣红,提起那个八百两买来的妾。她就像那朵开过又谢的芍药,惊艳一时,终归沉寂。
只有潇湘馆廊下,那只燕子风筝还在。风吹日晒,颜色已经淡了,纸张也有些破损。可黛玉一直没让人取下来。
紫鹃问过几次:“姑娘,这破风筝还挂着做什么?”
黛玉总是望着它,轻声说:“挂着吧,也是个念想。”
念想什么?她没说。也许是想念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,也许是想念那只飞走了的风筝,也许是想念所有被囚禁却渴望自由的灵魂。
冬日里,下了第一场雪。嫣红推开窗,看着漫天飞雪。江南少有这样大的雪,她记得小时候,每当下雪,父亲就会在院里煮酒赏雪,母亲会给她讲咏雪的诗句。
“未若柳絮因风起......”她轻声吟道。
小丫鬟在一旁做针线,闻言抬头:“姨娘说什么?”
“没什么。”嫣红摇头,关上了窗。
屋里炭火烧得正旺,暖意融融。可她还是觉得冷,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。
她走到琴边,拨了几个音。琴声清越,却带着寒意。她弹的是《阳关三叠》,一曲送别离。
弹着弹着,一滴泪落在琴弦上,碎了。
窗外,雪越下越大,覆盖了整个荣国府。那些亭台楼阁,那些朱门绣户,那些悲欢离合,都被这皑皑白雪掩埋了,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过。
只有那只断了线的风筝,还在某处飘荡吧。
嫣红想。
她终其一生,都不会知道,她的风筝落在了潇湘馆,被一个懂她的女子收藏着。就像她不知道,在这个金粉世界里,有无数个像她一样的女子,被明码标价,被买卖交易,被囚禁一生。
八百两,买走了她的自由,买不走